北京市社会科学院-利来w66
梁劲泰
（发表于香港《广角镜》1987年第二期）
有人说过：“在西藏什么都不忙，只有汽车最忙。”确实是这样，西藏高原最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就是汽车。我在西藏两、三年来的旅行感受中，除了景色壮丽的山河，神秘迷人的庙宇，藏民的风俗习惯以外，最使人难忘的就是西藏的司机。汽车要通过海拔五千多米高的唐古拉山，要在喜马拉雅山的公路上蜿蜒行驶，汽车有时从谷底向高山盘旋，一边是幽谷深涧，一边是山势陡峭，真令人心惊胆战，其险恶可想而知。
初步印象
在格尔木，由于它是青藏公路，青新(疆)公路和敦(煌)格公路的交通枢纽，因而来来往往的汽车很多，据说最多时每天可达两万辆。我在格尔木初次见到成?结队的汽车司机。他们大都穿着牛仔裤，留长头发，不少人还留着胡须，看去邋遢得很。他们好喝酒、爱打架，显出一副凶悍的样子。他们中间有汉族，也有藏族；而汉族司机大都是当年支边(支持边疆)人员的第二代。此外还有汉藏混血儿，当地人戏称他们为“团结族”。总之，这些司机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印象，单从外表来看，无论如何是不能理解他们的。
可是他们的工作环境和条件却是非常艰苦的。西藏共有三条主要的公路干线??川藏公路、青藏公路、新藏公路。在这些茫无边际长达数千里的荒漠高原上，司机们长年累月驾车奔驰，时而在崎岖的盘山公路曲折行驶，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事故；时而遭遇狂风骤雨，随时有山洪大塌方的危险；时而翻越高山峻岭，忍受着“高山反应”，喘息困难的痛苦；在通过唐古拉山时，为了预防气候突变，突然大雪封山，我亲眼看见司机们携带一定数量的干粮，以备万一。至于沿途的抛锚修车，更不用说是家常便饭了。
我在西藏的多次旅行中，交上了不少司机朋友，从而逐渐改变了我最初的印象，开始理解他们的生活及其特点。他们大都性格粗犷，言谈粗俗，可是一旦跟你交上了朋友，那就很讲义气，而且跟你讲述着那些讲不完的故事。
不拘小节
从格尔木到拉萨，没有定期的公共汽车行驶，那一次我和同伴找到由三位司机驾驶的两辆货车把我们带去。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，也是“支边人员”的第二代，分别为四川人、天津人和湖北人。我看见其中一位脑门上有一个大包，显然是摔伤的。他们告诉我：这位司机前一天晚上喝醉酒，并跟别人打赌，结果赌输了就从二层楼上跳了下去，所以脑门上便摔出一个大包。可是第二天他又照常乐呵呵的，一点也不在乎。
有一次，我和几个司机到日喀则去。在平坦的公路上，他们就像疯子一样开快车，你追我赶，相互超车，相互向对方的驾驶室内扔掷苹果等物，像小孩那样嬉戏玩耍。到了市区，他们仍然横街直闯，看见漂亮的女孩，就往往伸出头来大声叫喊：“喂，带你到拉萨去!”或者擦着她们的边缘开过去，把人家吓得一跳。事后还嬉皮笑脸地对我说：“你看，我的车一见到漂亮的女孩就自动失灵了！”
工作环境
西藏高原的司机还有值得骄傲的一面，他们开玩笑是有限度的。他们在绝大部分的驾驶过程中，态度非常认真而谨慎，从来也不冒险，尽量避免出事。在西藏公路的沿途上，有时可以看到被遗弃在路边的汽车残骸，这就说明，司机如果稍不小心，就会酿成大祸。
从格尔木到拉萨，一般需要四五天的时间，但那次我们找到的三位司机，年青气盛，却要连夜开车，准备两天两晚赶到拉萨。头天晚上，我坐的那辆载货卡车开过了昆仑山、托托河，我从车中望出去，只能看见月光下的荒野，无穷无尽地延伸着。卡车不断摇晃，我睡一会醒一会，而那位司机却一面驾驶，一面唱歌。我整晚就在摇晃着的歌声中蒙?睡去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，最后我突然醒过来，发现卡车停在路旁，司机则伏在方向盘上熟睡，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。
后来我才晓得，由于西藏高原缺氧，加上整天单调的驾车操作，很容易使人感觉困倦，为了振作精神，许多司机便习惯于一面开车，一面唱歌。最初我还以为他们真是那么高兴，后来才知道唱歌是为了驱逐睡魔。因此我也就经常主动找些话题同他们聊天，帮助他们解除困乏的精神。
他们的生活是艰苦的。他们大部分是在公路上度过日子，整天听到的是单调的马达声，眼前看见的则是绵延不断的高山和荒原，至于一般人所谓的家庭乐趣，那更是他们难得的生活享受。当然，司机们的生活也有轻松的一面。在格尔木至拉萨途中，最惬意的就是到羊八井地热湖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。
离奇故事
藏族司机还有一个习惯。每次驾车驶过一个山顶时，都要把帽子脱下，举起双手像欢呼那样连声喊起着：“嘘－－噢，嘘－－噢，嘘－－噢”。后来我们也学会了，每一次经过山顶，全车人都同声“嘘－－噢”起来了。
司机们对我说了很多关于汽车的故事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样离奇的两个故事。
据说，一个车队在川藏线上的盘山公路朝下坡行驶，车队后面一辆车的司机睡着了，结果汽车滑侧到路边翻了下去。汽车在漫坡上缓缓地翻了几个?斗，居然在盘山公路的下截站住了，而且还继续行驶了起来，汽车也毫无损坏。这时候司机才醒过来，发现自己的汽车已跑在车队的前面了。
还有一个传说，一个司机驶车翻到河沟里，受了重伤，汽车已经摔坏，人被困在驾驶室中没有办法爬出来。此时司机正处在绝望中，这时却来了几个盗取汽车零的小偷，发现这位伤者，并救回了他的性命，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。
女人晦气
在西藏，社会上广泛流传一些女人搭车的浪漫故事。我为此问了一位司机，他笑了笑回答说：“这种浪漫在现实中是不多的。你要知道，带一个女人是件麻烦事，她不但帮不了忙，而且累赘得很。就拿上厕所来说，那就非常不方便呀！他又告诉我，西藏的车队中还流行一种迷信，认为车上带了女人很容易出车祸。认为带女人是晦气、是不吉利的。我随即恍然大悟，在西藏高原上驾驶汽车，确实是不能分心的。
有些司机还告诉我，他们也不愿意带老人和病人，因为这些人都要办理许多琐事，万一出了事情也不好办，带青年人那就比较放心丁。
他们最不愿意捎带的是那些滑头滑脑的小商贩。这些商贩喜欢讨价还价，爱占小便宜，甚至常把司机的钱包和汽油票都偷去，一溜毫无踪影。为了报复，司机们也有一套办法，那就是把这些商贩干脆丢在半路上，受些折磨和痛苦。可是这种办法也招来非议，得不到社会的同情。
“土产华侨”
成都是西藏与内地之间的交通枢纽，在成都，到处都能看见来自西藏的人，由于西藏的汉族人工资补贴较高，由于在西藏买不到什么东西，因此到了内地花钱比较大方，再加上西藏高原的日光照射，这些人的皮肤显得很黑，与四川人相比，有很明显的差别，因此成都人便把他们戏称为“土产华侨”。西藏来客既是有钱的“土产华侨”，内地小偷也往往喜欢光顾他们，这样就常引起西藏来客与当地人的矛盾，经常发生吵架甚至殴斗。在这种时候，西藏的年青司机与当地人打起架来是最不要命的，凶悍得很。
西藏高原上的司机，性格粗犷豪爽，富于乐天思想，不重视钱财，痛恨内地的虚伪和做作。有一位司机跟我谈起，他曾在内地一个亲戚家里住过，被当作贵宾大模大样地住了几天。后来他的亲戚拐弯抹角地跟他算账，他最后无法忍受了，便拿了一把钞票摔在对方脸上，扬长而去。
另一方面，他们又是那样的纯朴天真，如果走到一个稍为讲究的场面，又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彷徨不安、手足无措。由于无法适应内地社会生活的复杂性，很多司机甚至放弃到内地甚至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，宁愿重新回到那无拘无束的西藏高原去。
长年在西藏高原驾车的司机们，既没有成文的社会法律和道德观念的约束，只有他们车队自己不成文的规矩和习惯，形成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，社会上对此也是有褒有贬的。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，是西藏社会中一群不很重要的人。(全文完)